高速公路呼嘯聲中的美好寧靜

他總是對他們的故事感到好奇。

或許他們也想知道他的故事。

他瞥向後視鏡，試圖詮釋乘客的舉止及肢體語言。當然，有些人只是純粹追尋刺激，就沒什麼好說的。這對他們來說，可能就僅此一次，之後便乖乖回家，過著平凡生活；另一些人會不惜代價拚命地挖掘禁忌事物，他們可能只是出於無聊，想知道打破常規會是什麼感覺；有時他也會發現乘客似乎在抗議自由氣息的匱乏，但是由於整趟車程都要保持低調，因此很難想像這些乘客究竟對旅途有何期待。有時他還會碰到一些浪漫主義者，他們花太多的時間去回味過往的美好時光，以致於他們真以為自己還記得過去的事情，就像是一趟與摯愛共度的月光下旅程。

他對現在車上這兩個人一點頭緒也沒有，接單的負責人當然已調查過他們，但並沒發現什麼異狀。

其中女的大約比男的年輕 10 到 20 歲，身穿珍珠灰色襯衫與深色的商務套裝，剪裁專業且偏舒適，並頂著具層次感的中長髮。她的男伴似乎有輕微的語言障礙，萊文在接兩人上車時就已察覺到這點，而在車上，每當男人說話時，女人就會轉向他，也再次引起了萊文的注意。男人身穿的休閒服裝看來是訂做的，沒有標籤，上衣、運動外套和褲子都是不同的顏色。

不消說，他們就是萊文老爸口中常說的「追求人生目標的人」，因為午夜出車所費不貲。但是萊文曾載過一位垂死的婦女，其家人為她籌資以滿足她畢生的心願，讓她能親身經歷從撫養她長大的祖父那裡聽來的故事。

後座的那兩個人當然保有隱私。車內的隔板已關上，一片寂靜。他們的窗戶是透明的，而萊文的則是不透明的。在功能表上他們已預選了傳統法朵（Fado）音樂，於前後座以低音量播放著。令人著迷的是，從後視鏡中觀察這對男女在音樂節奏中的互動，看他們轉向窗戶、在座位上挪動身子、交談、等待、聆聽。

選擇 SW2 區是因為其人口密度高、交通量極大且容易開上高速公路。這裡也是一所重要的虛擬大學所在地，因此網路中充滿各種流動資訊，是另一種掩藏於群體的方法。

萊文開上交流道，小心翼翼地配合車潮的速度和流動。這裡是最容易被逮到的危險之處。萊文的動作平穩流暢。

只有極少數人能辦得到。

不久，他們在高智慧 Trafcom 的指引下，沿著坡道開上 8 線道的寬闊道路，與其他所有車輛一同快速行駛。本該如此，不是嗎？

萊文知道，以前人們上了車，隨性地開往未知的目標，展開偉大冒險等等的故事，曾是非常了不起的，就像烙印在我們腦海中的神話一樣：善嫉的神、到世界盡頭的旅行、勢不可擋的戰士。如今很少再聽到冒險故事了。後座那兩人現在所經歷的，大概就是最富冒險精神的故事。

突有一輛車橫穿出車道，隔壁三個車道的車輛開始一一減速，先是最近的車道，然後是再過去的車道。相鄰車道的情況也這麼持續著，直到這輛車轉彎開上一條紅色出口道並消失在視線外為止。Trafcom 想必已偵測到了這段插曲。

歌聲停頓時，吉他和絃響起，聲音迴盪在空氣中，像是試圖緊緊抓住不放手，堅持不離開。窺探乘客選擇什麼音樂，是一件有趣的事。乘客會選擇標準播放清單？或者選擇特定的音樂？是吵雜的、輕柔的、情感充沛的、悲情傷感的？這兩個人選擇了法朵音樂，是一種葡萄牙的憂傷音樂，抒發對命運、失去和一生渴望的感慨。

萊文繼續看似不經意地瞥向後視鏡。無論他們的關係或故事如何，後座的情況看來並不樂觀。而出於本能地，這名女子也不時看著他在儀錶板上進行無數次的調整，以配合 Trafcom 設定的模式。現在她俯身向前，敲了敲隔板。萊文指指安裝在她的肩膀旁的對講機。她碰觸了一下平板。

「您很有一套，是吧？」

他心想，我們都希望最好是這樣吧。他高聲回答：「禁止與駕駛員說話。這點在交易時就已說得很清楚。」

「是這樣沒錯。但我很想知道，為什麼有人要做這種工作。又是如何踏入這一行。」

萊文沒有進一步回答，於是她又往後靠坐了回去。

他再次想起麗娜，那位由家人籌足車資的老婦人。他那次曾開口說話，也耐心傾聽。麗娜說，她以前是一名芭蕾舞者，畢生致力使自己的每個動作至臻完美且協調 一致，宛若機器般精準，猶如從舞蹈藝術中去除人類軀殼的限制，同時又以絕無僅有的方式充分體現人性。她表示，觀眾看到我們跳舞時，會聯想到自由。但年輕人，這不是自由，而是絕對的投入。

其中一個感應器觸發了，但隨即被關閉。這只是例行的掃描。他們此刻很安全。後座的女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，她打斷了男伴，男子往前看了一眼，接著繼續講話。萊文再次感到納悶，為什麼這兩個人會在這裡，為什麼他們要花一大筆錢，冒險展開這趟旅途。他們一點都沒有興奮或期待的神情，看起來倒像是坐車去上班或購物。

路上車輛開始一波波地向右移動，但仍保持穩定的車速。顯然前方出了問題，可能是路況不佳或發生緊急狀況，Trafcom 將車流分散以保持交通順暢。萊文毫不費力地從原本車道駛入這波車流中。整體車速只悄悄地降下了僅 1 公里多，這只能從儀錶板上才察覺得到。幾分鐘後，車道上再次充滿車輛，一切回復正常。

女人按下對講機的動作使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後視鏡。

「就這樣而已嗎？」她說。過了一會兒：「我還以為會更精采一點呢！」

萊文心想，我們大家還不都希望這樣。

接著，他突然加速，好像這是等待已久的一刻。後座男女相繼抬頭看。法朵音樂在 一個斷斷續續的和絃中結束。兩秒鐘內，連 一個打嗝時間都不到，車流就在他們眼前左右分開。儀錶板上的每個感應器都發出紅色訊號，Trafcom 近乎試圖以蠻力操控車輛的控制系統，找出問題所在並穩住車子。

萊文對所有信號和警報視而不見。他繼續加速。Trafcom 也許會突破車子的防禦系統並獲取操控權，也許不會。在他身後，那名女子滑向了座位前面，在監視車逼近的強光下，她的臉龐變得美麗。

全文完